夜莺与玫瑰

Weren’t love and departure laid so lightly on shoulders

 

【英米】赫拉克勒斯的梦魇

分享黑历史系列,很早以前参加的露中英米合志里写的文。写的很早,语病多多,希望看官大人们多担待了。

刊名《齿轮》,机械人与人类主题。也谢谢当时出本的各位。

 

“依俄啊,请你相信我,”普罗米修斯回答。“你不知道比知道更好。你还要经过许多国家,一路上还要遇到很多不测。你路途艰难,要穿越斯库提亚人的国家,要翻过高高的、积雪的高加索山,要穿过阿马宗女人国,再到博斯普鲁斯海峡。”*

 

1

这会儿我正抱着手臂在转椅上摇晃,努力想理解眼前的少年说出的话。少年有着白皙的非人类的皮肤和柔顺的晴纶制假发,说话时的语调少有起伏,同另外两千九百九十九个同批制造的服务型机器人并没有什么不同。我本该可以将连在脖子上的数据线连上对方的,一瞬间的数据交换就能堵住这家伙的嘴,对于机械之间的交流再正常不过,但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类似的工具。相对的,一旁的日耳曼男人沉默着继续手上的工作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我叹了口气,只希望这样的折磨快些结束。我伸手去摸少年的头,“亚瑟·柯克兰博士在哪里?”

尽管这话不乏自吹自擂的虚浮味道,相比起那位做工拙劣的少年(此刻正忙碌于将机械

语言转化为人类语言的无意义活动:正在搜索——正在搜索——他如是说),我显得那样特

别。亚瑟声称我是力量的象征。“看吧,我创造了一位赫拉克勒斯”,他这样说着,一边盯住我的钢化手臂。

创造了我的家伙此刻并不在这里,这里只有个说话别扭的路德维希,我揉了揉太阳穴,隐约感觉到记忆的一部分加了密,像是得了脑血栓一样别扭,半个钟头前我从公寓单间里醒

来,一切都还是原来的祥子,而亚瑟·柯克兰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被巧妙地抹去了。纯白的墙壁反射光线、计算机里早已空空如也,挂着白色长袍的衣柜上也换上了我那件穿旧的皮大衣。我的血管里奔流着一种名为亚瑟·柯克兰的冲动,因而感到下意识的惶恐,也正是这惶恐促使我来到这里。少年结束了漫长的搜索,发出刺耳的尖叫作为提示音:“您没有权限。”

我摆手示意对方保持沉默,与其说失望不如说摆脱了精神上的折磨,感到如释重负。上帝,这一切都叫人神经衰弱。一旁的男人再次开口、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,整个房间里回荡着声音的回响,“我告诉过你,阿尔弗雷德,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对你的烦恼都无能为力。”

我耸耸肩。“看起来是这样——除非你帮助我,考虑到你是亚瑟·柯克兰的友人,同时

是知情者,你帮助我的几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。”

他毫无动摇的打算,宽阔的肩膀像阿尔卑斯山压在我的胸口。“抛开一切知晓真相的危险,我要澄清自己并非知情者。我明白你对死亡毫无畏惧,你的强大并非只在你这钢铁的躯体。但能解开这个问题的只有你自己。对亚瑟·柯克兰的熟悉告诉我,他早已把问题的答案传达给你。”

尽管这样的回答差强人意,我点头表示赞同,亚瑟·柯克兰是我的父亲,是科学家也是诗人。也许他将自己的心脏也放进了我的胸膛,因为在我睁开一无所知的眼晴以先,我就能感受到血液中流动的不可名状的热情。

 

2

和亚瑟的上一次见而不过是两天以前,我在波斯湾的战场上丢了半条小臂,被装在货车厢里从前线打包回天寒地冻的都城。亚瑟打开装有我的包裹,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,而我

只感觉到关节处漏电的劈啪声。

和亚瑟呆在一起的时候,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语言交流。我切断身上疼痛的感知线路,好让亚瑟在修补时能更随心所欲;到后来甚至连视觉和听觉也一并切断,以逃避胳膊肘被切断时让人不舒服的脆响。这样,在一片黑暗里,我时常能感知到死寂扑面而来的感觉,无

声无息的冷气扑打我的面颊,像贴近海螺时能听到的啜泣,那是在炮火中少有的感受,或许与亚瑟有关,或许没有。

我猜想这一切是一个隐喻,来自我(这个悖逆上帝的怪物)诞生前、死亡后所寄居的处所,那给予我灵魂的伟大母亲(也许是魔鬼)正向我发出感召。后来我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未来的新眼球漂浮在不知名的液体中,而那个穿白大褂的柯克兰博士托着腮一言不发地注视着。由这个画面开始,我记忆中凝固不动的亚瑟·柯克兰的形象逐渐蠕动起来。

亚瑟开口了。

“他们让你去拆/弹了?”看得出他因为犯了烟瘾而心烦意乱,手指搭在膝盖上来回叩击。

“准确的说是在破冰船上。那大铁皮不等我接近就爆炸了。我被甩到冷冰冰的海水里,

正下方的深度大概有四千米。老实说当时可没打算再见到你。”

“他们真该好好珍惜你这双眼睛。”

他仍然盯着那只眼睛。里面盛着明晃晃的半透明硅胶晶体,闪着难以形容的异于人类的光彩,亚瑟声称自己“在这眼珠中掺进了风眼的浪花”。尽管我对这套浮夸的说辞不以为然,亚瑟从未放弃过这样的文字游戏。

“我的赫拉克勒斯:赫尔墨斯送给他一把利剑,阿波罗送给他弓和箭,赫菲斯托斯为他

制作了金铠甲,雅典娜亲自为他织制了衣衫*。而亚瑟·柯克兰给了他一双比大海更深邃的蓝眼睛。”他这样说着。

 

3

“你该想想这场战争。——你当然会,了不起的战神先生。”

路德维希在我出门时补了二句。我不太理解那样的语调是挑衅还是祝福,但那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。也许是因为我从来不认为他是个舒服的相处对象。

“你认为我的处理能力不足以直接破解这个密码?”

“我想你最好别打亚瑟·柯克兰的小聪明。”

我带上了门,他知道亚瑟在我这里设下了暗号;又或者凭着自己的智识猜了出来。这本身就足够让人吃惊。事实上我对破解密码不太有自信,那个脑血栓本身就在干扰我的计算。

 于是我采纳了建议、在计算的同时做些打发时间的活动。为了打发时间而想念亚瑟听上去有点好笑,按说我应该正惦记着前线身材热辣的卫生兵姑娘。亚瑟白长袍的形象模糊起来,取而代之的是不合身的黑西装;那个僵硬躺着的我这会儿坐到了汽车的副驾驶座上。我想起那是我头一次参战时跟他告别的情形。

“无尽的冬天从你诞生以前的十年就已经开始,战争的开始也就是那之后几个月的事情。热带区域的面积越来越小,我没有理由相信它会在某时某地结束。你知道他们要将战胜寒冷的希望寄托在自相残杀的争斗上。

“有时我并不觉得你是我的孩子,·当然你永远不会这样觉得。你不会明白我有多希望你

留在我身边。你被暴风雪裹挟到炮火中,尽管你不过是个毫无罪过的孩子。然而祝福你前途似锦、因为你毫无疑问是最强大的,因为争即和平——”

“万岁,大洋国。”我接话。

大洋国并不比现在的美利坚可笑,至少那里的人民已经忘却了痛苦。然而亚瑟搞错了一点:我从未觉得自己是战争的孩子。战争和机械人一同诞生;战争催生了机械人;机械人带来了战争;我无法说明这两者之间的关系。但战争不会是我的一切,至少在亚瑟·柯克兰消失之前。更多时候我的行动出于自己的意志,某种因强大而生的使命感促使我向前。

而当我的眼睛对上亚瑟的(我能猜想出他欣赏自己制作的小玻璃珠的表情),有某种比我钢铁的躯体更加强大的情感压迫着我。他注视着我,在他冷淡的眼光里暗暗地有喜悦冒出来。我半透明的眼球胀痛个不停。我想象自己在台上领受军功章,而亚瑟站在人群的末尾望着我,他的目光使我抬不起头。

路德维希是对的。尽管自诩强大,我在亚瑟面前总感到无法克服的恐惧。亚瑟像是一

条无法跨越的河流,而我站在一旁,眼睁睁地看着它流淌,却始终不敢踏足进去。密码的

输入框闪烁着,像一道无法打破的墙,我看到亚瑟站在那道墙后,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。

阿尔弗雷德·F·琼斯,人类创造的赫拉克勒斯,被他的视线所困而低下了头。

哈,战争。如果说亚瑟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而消失,我不会过分感到惊奇。这是你想

要传达的事物吗?战争即和平?我试探性地问着,但亚瑟笑着摇头,黑暗中他的形象显得更模糊了。“你还有两次机会”,他无声地开口。

 

4

我又回到原点了。

从那个压抑的小单间走出来直到现在不过是半个小时的工夫,我在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着实尝到了孤身一人的恐惧感。我的思路从亚瑟那里一直飘到前线,我开始渴望在坦克飞驰的热带草原上飞奔,猎豹和羚羊早已成了灰烬,我冰冷的铁皮沐浴在阳光里。亚瑟说将对,人对寒冷事物的恐惧有相当可观的力量,此刻我只想见见营地帐篷外的红唇女郎。

迎面的北风时刻提醒我这里无尽头的冬天。尽管奔跑起来缩短的行进时间相当可观,此时却没有那个必要。风衣减少了产热所需的能耗,正紧紧包裹住我的身体。我伸出藏在口袋里的右手去整理被吹乱的头发。整条街空空荡荡,于是北风侵占了这里,不要说行人,芸至没有清理融雪的机器发出轰鸣。

我想我身上的一切都是这个谜题本身:没有什么比它们更熟悉亚瑟的想法。我抚摸自己的皮肤,它干燥又冰冷,不带多少人类的温度。出于低温户外作业的考虑这一点不难理解,然而这一切又似是出于亚瑟的某种恶趣味。皮肤之间的缝隙已经长合,然而移动的时候能感受到微妙的脆响,感觉像是蛇的鳞片。要是我又缺了条手臂?亚瑟会奇迹般地出现、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,这一切像是一次吻别那样自然?

更大的可能性是,根本不再有人修理我。我将和那两千九百九十九个铁皮的少年具有同等价值,因为亚瑟不再要求将我引渡回来。他总是这样做的。

我耸耸肩。那有些让人害怕,因为我从来以为自己和他们不同。

“是的,你与他们不同。”亚瑟开口,“在你以先我从未尝试将记忆系统同情感联系在一起,当然以后也不会。”

话头接得如此自然,我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记忆中的场景习惯性地在脑内流动,亚瑟似乎接着他的想法的往下陈说,一边露出惯常的兴奋表情。“要比作凿开泉眼就会涌出山泉也好,从亚当身上取下肋骨就生出夏娃也好。他们说我种下类似种子的构造,它们生根发芽长出灵魂,实际上我只缝合了这副钢铁的身体,却对其中发生的奇妙变化一无知。”

“这是个用任何科学理论都无法阐明,用任何譬喻都无可形容的怪物。在一切完成的那一刻你睁开眼睛,不是出于电流刺激也不是由于程序指令。我以为你会成为弗兰肯斯坦······但我知道你不是。”

他顿了一下。我睁开眼睛瞥着他,试图想要作出回应,但亚瑟又一次开口,于是我的想法被堵塞在血管之间,遗忘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。现在他慢慢被唤醒。我想要嘲笑他,但笑不出来。

他仍然不厌其烦地说着。有些时候我对辞藻的堆积感到厌烦,要是亚瑟能创造出我,为什么不给我二双爱听诗的耳朵?我想要让他闭上嘴,但在那之前我对上他的眼睛。在反驳他时总会有某种声音阻止着我,这大概是亚瑟写进我大脑的程序之一。尽管亚瑟总是抱怨着我的不顺从,正如他教授我华尔兹,我却学会了狐步舞,这种奇妙的感觉或许也只是程序的谬误。

也许因为这个原因,我告别他来到斯里兰卡时,几乎带着逃避的渴望。在炮弹的轰鸣声中谁也无法倾听谁,在奔跑与打斗中,我感受到盲目的欢愉,甚至有一瞬间,我产生了那样一种幻觉,认为自己真正理解了亚瑟·柯克兰的心情。

我考虑着每个词出现的频率与分量。在近乎绝望的焦虑中我选择了弗兰肯斯坦。考虑到亚瑟对我抱有的感情,这显然是不符理智的。墙后面的亚瑟看上去有些愤怒地摇头。或许我应当为自己的无名火感到羞耻。

我终于又走回公寓,重重地倒在床上。现在剩下的机会只有一次了。

 

5

 

亚瑟不厌其烦地询问我是在什么样的阶段被赋予意识,我只能说在睁开眼睛之前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。在那之前我仿佛寄宿在巨大的海螺壳中,温暖的黑暗包围着我。某种呼唤像是塞壬的歌声,从远处模糊地传来,稀薄地散布在我周围的真空中。我感到由于这呼唤一点点沉重起来,灵魂下沉、下沉,或许能变成肉体。我感受到危险——不要离开这里——我灵魂的每一片都在哭泣。那创造我的睁着眼睛,在暗处注视着我。

那毫无疑问是祝福的眼神。我睁开眼睛,看到亚瑟张大了眼睛盯着自己,带着喜悦与恐惧混合的眼神站在那里。

“你活了。”他说。

这句话很简短,说的时候他就站在椅子后面,一手扶着椅背,直立的双腿无法克制地颤抖,我想他除此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我将视线投在他身上,报以灿烂的笑容。

他屡次申明我不过是某种意外的产物,尽管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是那样得意,同意外怀孕的女孩们脸上的表情毫无相似之处。事实上,他“挽下天穹的光亮放进我的眼睛,又揭下朝阳浸染的布匹织成我的皮肤”,在我睁开眼睛之前,一定也已经幻想过千万种我们相遇的桥段吧。

“我并非在期待——我是说,我一直坚信着你的到来。一一但是上帝,我已经等了足够久了。在这样永无止境的大雪里,我一直等待着你那双大海颜色的眼睛。”

也许是时候我该明白,自己无法反抗亚瑟的真正原因。他的那双眼睛中带着那样多的感激与爱怜,它们被藏在他绿色的虹膜之后,却通过空气、沿着脚下的大地蔓延过来。我呆滞地瞪着苍白的天花板,想象他那双哀伤的、无力的眼睛。

最后的机会,这个词看上去那样没有真实感。我芸至不明白成功与否意味着什么,也许我将错过最后一点关于亚瑟的消息。也许我该将这个机会留着,一直到我生命的最后(不知那会不会到来),好像能够留住亚瑟一样。

我想要输入阿尔弗雷德,但最后输入了赫拉克勒斯。墙对面那个亚瑟·柯克兰张开双臂拥抱了我。

 

6

在那之前我考虑过无数种结果,其中确实包括最坏的那一个。然而亚瑟并没有死,他乘着船出海去寻找出路。我不知道在冰天雪地中他打算如何找到出路,但他将那艘船命名为五月花号。我知道他会将船一直开向某片崭新的大陆。

他在信里阐述事情的始末,恳求我的原谅。当然我原谅他了。在读到这一切以先我就原谅他了。我仿佛看到他在阿尔卑斯的山顶攀登,看到他在北极点的浮冰上行走。在一片白雪中绝望将不会淹没他,尽管这路达孤独而看不到出路,我将陪伴在他的身旁。自始至终我没能真正理解他的想法,但那似乎不再是我所关注的焦点了。我渴望拥抱他,渴望再次凝视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。于是赫拉克勒斯跃出窗外,直直奔向码头的方向。

*库恩《希腊神话》

 

 冒昧补一张碘太太给这篇文的插图。如果有利益相关方希望删除的话,请联系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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