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莺与玫瑰

Weren’t love and departure laid so lightly on shoulders

 

【丕植】桃枝

才发现已经可以放出了,后知后觉!这篇也是收入了霁鸟归林本。 有一些主催大人修正过的病句错别字,这一版里是没有改的,还请海涵…土下座。

  “是什么时候的事了?”曹植问。
 
  曹植童年的记忆里,对于外部世界的分毫变化,曹冲总是能最精确地感知;尽管还在襁褓之中,他的弟弟比他更先感受到第一抹春风中夹杂的柳絮,房顶上燕子幼崽破壳而出,也比他更清醒地意识到树木一年一年长高,总有一天要超过他们二人。曹植那时随着父兄征战而四处漂泊,悄悄在树上刻下过一个又一个痕迹,却时常来不及等到树木高他一寸,就已经急急被母亲抱在怀中离开。在他的记忆中,告别那些眷恋之物早就是常态。
  只有二哥常在那里。二哥长着一张温和老实的脸,大约因为责任的重担都在大哥身上,得空便被允许偷偷跑出来同弟弟们玩耍。曹植用心比划着他和曹冲的高度,在二哥的腰板和膝盖都煞有介事地画一个墨点点,等到二哥被经学的先生放出来,就缠着他又做新的标记。曹植蹦蹦跳跳想要挑战兄长的武艺权威,从桃树上大费周章地截下桃枝来同哥哥的木棍对招。他记得二哥懒懒地坐在树下,宣称曹植长得和他同样高的一天,就是二人胜负最终决出的时日;还宣称在那之前自己都会替他折最段结实的桃枝,让曹植以堂堂正正的战士姿态同他对决一场。
  曹植将信将疑地等了很久。等到曹丕丢了魂一般随着父亲骑马归来的时候,大哥曹昂已经消失不见了,桃树也早已没有,倒是井边的那一株龙槐已有合抱之粗,曹丕失魂落魄地坐在井口考虑未来的事情的时候,手指轻轻勾着龙槐的粗干,只一言也不发;曹植那时却不在意这样的事情,只满心惦记着何时长高,到了约定的日子,好跑进曹丕的房间任性让他找到那年的桃树。那时候曹丕看着三弟走近,站起来勉强振作精神,佩在腰上的长剑由于脚步踉跄而不时地抖动。离厄运之日已经过去了几天,溅到衣物上的血痕早已经被洗去了,只有心中蒙上了尘土,面对弟弟大海一样干净的眼神,实在无法展现出来,只好摸一摸头牵着手往屋里走。曹植左手牵着曹丕,右手仍然抓着习武用的树枝,察觉到了曹丕反常的低气压,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话。
  他问:“兄长,什么时候还能再一起习武呢?”
  曹丕回问他,“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吗?可惜了可惜了。要是我也有空才好。”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起。他说,“好好地练吧。你也是我们家的希望了。”可是又说,“我或许无法同你练了。”曹植似懂非懂,只好偷偷瞄一边曹丕的表情。曹植仍然没有高过曹丕,尽管一年一年差距在缩小,可也有渐渐停留在两寸差距的趋势。从那时候开始才隐隐有了担忧,考虑到同兄弟几人靠近的愿望,或许并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。
 
  他梦见甄氏了,仍然是一头乌黑的长发,在春风中轻微地摇动,只是吊死在了门外的树上。于是那棵树只好砍掉了陪葬。不吉利的树,正好是桃树一株,甄氏曾在树下有过很久等待夫君归来的日子,衣袂飘飘,皱着眉头,隐隐地压抑着焦躁,但终究不似那些涂抹胭脂又擦掉以度过白日的空闺女子,她只是读书、抬笔,偶然同院内人交谈,料理家事。这些曹植知道的并不多,只在偶然路过穿廊,会远远地看着那美妙的背影,揣度是否要走近。这是对自己的命运很坦然的女子,因而在夫君面前的笑是坦然的,迎接死亡的悲伤也是坦然的。她同曹植恭恭敬敬地道别,鞠一个深躬,便也再无多话。
  曹植没有多话。他想自己在这一方面同嫂子有几分像,对于他人的决定显得无动于衷。他珍重地道别,仍旧是一贯客套而游刃有余的语气。这样美的女子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,曹植心说,兄长将要在他后悔的事情上又添上一条了。甄氏抱着那棵树,冷静地下落死了,让他想到童年时他的许多想法,以空手击倒树木是其中的一个,驾驭烈马是其中的一个。直到见到曹丕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,因为曹丕绾着头发,穿着红袍,还是那一日娶亲时候的样子,眉目里有一些少年的稚气。他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样的,但或许是成婚那日的小孩模样,会写几句诗伤春悲秋,却不似今日那么坦然。“甄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。”曹丕只是说。
  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做的这样绝情,”曹植说,“分明有可以挽回的余地。”
  “你就当作是我的一意孤行吧。”曹丕回答。
  “她像我也像你。”
  曹丕只是耸肩。“若是你这么说,我那年的困惑或许能得到解答。那夜娶了阿甄,夜里看着烛火映在她的脸上,莫名感到不安,辗转反侧,一夜也没有睡。就好像是透过窗纸看到模糊的影子,上面都沾满了我的不安。”
  “我从来坚持要在你面前坦然,”曹植说,“对于你,我没有什么好隐藏的。我虽然很久不和你说话,可是你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还在我的记忆中。我对于你,一定也是如此吧。兄长,有什么可逃避的呢?”他又说,“甄氏曾经是那样珍惜你的。”
  曹丕说,“这我知道。我也是那么地珍惜她,把她当作是来自人间之外的宝物来收藏。”
  曹植问:“我很好奇。你在我这里又看到了什么呢?”
  “镜子。”他说。“透过镜面看到的还是我自己,就好像小时候看向湖面,在那里面看到了和自己如此相似又遥远的倒影。也许让我不安的是你的存在。”
 
  睡眼朦胧间身旁的女人醒了,谢夫人半睁着眼睛问曹植有没有事情吩咐。曹植感念她温柔体贴,虽说谈不上天资聪颖,却也一直无怨无悔地呆在他的身边。有时低头沉默,轻撩掉在面颊上的碎发,也颇有几分妩媚。他不敢说出梦里遇到了怎样的情状,只好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发。他说:“这是个官场沉浮的梦。好在有一个好的结局。”可是他的诗里,荒野的马道也是沾着日光的金色的,剑锋反射日光,也格外耀眼。他的理想如同太阳,他的梦里却有兄长使他困扰,使他期望,使他在无风的夜晚惊醒,额头上是惊出的一身冷汗。
  有些往事最好是不要回首。
 
  先生的手板打得很疼。
  曹植的诗规整又大气,往往曹丕远远看着对方提笔落笔,在心里默念几遍仍羡煞,无论如何写不出相似的句子。先生对二人口中都是称赞连连,经文背不利索,打板子的时候对二人也是一样用力,可是心自然是偏的。曹植低头挨手板,也耐不住偷偷瞄一旁等待的战战兢兢的哥哥,嘴角悄悄上扬。曹丕都看在眼里。
  先生放了二人的课,两个人翻身上马,偷偷摸摸地跑出城去,曹丕有意骑的慢了,跟在踉跄前行的弟弟的后面,一路跑到山背后的那条小溪,曹植下马慢悠悠地走着,对着河那一面的枯草念曹丕的诗。丹霞蔽日。采虹垂天;谷水潺潺。木落翩翩。曹丕在后面默默地听,心里想的却是那双亮澄澄没有阴霾的眼睛,更适合“白马饰金羁,连翩西北驰”的豪言壮语。少年人里,足够率真,足够坦诚,能将感情写在眼睛里的只有一个。曹植想要同哥哥说些人生大问的话题,也想旁敲侧击地提醒二人习武的约定,眼神里全是期待,一回头才意识到落日已经西沉,慌慌张张地推搡曹丕往回走。“我们也已经不是那么小的小孩子了。”曹丕安慰他,但曹植仍然是快马加鞭地向回赶。
  这样也好吧,曹丕心说,毕竟那些问题,我们有‪朝一日‬互相交换了答案,总会对彼此失望的。
  曹丕在不远的房子里同新的友人交谈,无非关于南方瓜果的无聊话题,出门却看到曹植左顾右盼很焦急地在等着什么。曹植邀请他月下共酌,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想问,文体的创造是为了真理,少年人当要在沙场建功立业,治理南方自然与治理北方不同。兄长怎么看呢?曹丕只含糊地挑着话题回答。但他知道;曹植喝到脸颊微红,对他说了“兄长就是我想要成为的人,想跟着你的脚步,一步也不想落下”,他也知道。心里只有艳羡而已;他如何这么勇敢,这些话也可对着他直接说?曹植的脑袋垂在曹丕的肩头,绾好的头发松了,又丝丝缕缕地垂下来,曹丕的眼神在春日的桃花、空中的满月和曹植的笑颜间兜兜转转,不知道该往哪里放,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,可是一点也不想把他唤醒。
  铜镜里映着的脸很模糊,一晃神就可以在自己的面容里看到曹植的轮廓,笑一下的话仿佛就是他开心的样子,随着年岁两张脸的相似慢慢地更明显。可是曹丕摇摇头,知道它们从不会合二为一。
  在曹植对过去的所有记忆中,曹丕都占有一席之地。他们一起送别了昂兄,冲弟,后来是他们的父亲。在那些不太愉快的回忆里,他的印象中都会有曹丕低垂的脑袋在他的视线内。在那些场合他们很少对彼此说话;在旁人眼中,他们就像是一人。即使在院门前送走来来往往的过客,一次又一次,他却总是会回到回忆的视线里。这是不是他们之间欠下的一笔旧债呢?
 
  曹丕清肃血亲的心思难免传出来,有不少人私下造访曹植的府邸,在耳边提醒曹植那之后就不再是只操心吟诗作画的公子了。曹植的反应很平静,在受了多方的挫折之后,对这个下在自己头上的命令反而没了太大的感触。连行囊都整理好了,他甚至能平静地同安慰的众人说,只等家中用人把剩余的事情办妥当。卞夫人面有愁容,脸上的皱纹又多添挤到,拉着曹植的手不断地询问未来的事。曹植心里毫无想法,只劝慰卞夫人顺水推舟,接受当下的境况,盼来日再有转机。走出来又看到桃树:与童年记忆中的树不同,
  他表面波澜不惊,心里却常惦记甄氏的去向,旁敲侧击地打听,只得到不详的印象。曹植记忆尤深的是甄氏有一张苍白而恭顺的脸,在宴饮宾客的时候,曹丕的身边总有她低着头怯怯地笑。至于能得以私下见到她的场合,在成年之后几乎绝迹,但他频繁地回忆起那张脸,驻足在树下的悲戚眼神,在听到他的呼唤的那‪一时‬刻收敛住。她惯于说劝勉的话,知道曹植因思虑写诗的事情而烦恼的时候,摇摇头邀他在庭院里沏茶,递到对彼此的心事闭口不提,只笑着把鹦鹉笼递到他面前。少年人那时对一双妩媚的眼睛的眷恋,远没有后来想起来的时候那么惊心动魄。
  他问:“丕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?”
  甄氏摇头说不知道,她说:“只是等待的话什么也做不了,失去了得到了都只能叹息。所以你要变成和他一样厉害的人,在后面追赶的话,总有一天能遇到的吧。”
 
  侍从从门外进来,向曹植躬身禀报,“圣上想要单独见你。”
  “是公事想要商议吗?”
  侍从只说不知。曹植对于他人的命运总抱有一些千丝万缕的关切,对于自己要遭受的,反而觉得坦然。想起了昔日的兄弟,还沉浸在回忆里,只觉得有些感叹。加冠那日,见甄氏是最后一面,而曹丕笑脸盈盈向他举杯庆贺,醉了酒之后搭着他的肩头向他诉苦,抱怨成人世界的诸多烦恼与负担,现在想来也是最后一次了。那之后默契地不再过问冷暖,不再数着他的归期翘首企盼,到了归来的日子,他急切得有些失态的马蹄声,也渐渐成了往事的一部分。亲近疏远都是那么的自然,只是一味做着合乎本分的事情,一次也不曾出格,到现在看来反而成了憾事。只是夜里想起旧年兄弟,起身披袍,对着明澈的月光,偶然会想起没能折的桃枝,无原有地想起某年同兄长的一场总角之谊。
  他说:“那还是不见了吧。”
 
  “就将曹植封安乡侯吧。”
  曹植不太确定曹丕的眼神看着那里,他是大殿里视觉的中心,甄氏顺从地坐在一旁,是他的骄傲、他的陪衬。终于不再相似了,他对自己说,你和我。原本你是那个高我二寸的哥哥,我确信自己凡事效仿你、学习你,就如同沼泽地里你在我的前方开路,我只需要安安心心地前行。如今我们不再是镜子对面的对方了。
  应该感到解脱吗?他退下去,知道不可能再一次这样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威严样子,却被叫到后殿私下见面。到底还是躲不过,曹植只笑一笑。曹丕走进来的时候显得惶恐和警觉,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曹植放在大腿上的双手。曹植也不去戳破曹丕的想法,也不去质问他为何会想要在走前见他一面,他说:“希望你还记得做事是要有分寸的。即便在这件事上你能使我们受委屈,在其他的事上总有事情要让你后悔。”曹丕耸耸肩不置可否。
  “你还记得曹冲吗?”曹丕问。
  “冲弟……怎会不记得,你在外远行的时候,我们时不时地还坐在院子里虚掷光阴。我们一同数过园内所有的年轮,在院里画过中原的地图,猜想你和父上在哪里——那时还有昂哥哥。他那么的聪明和懂事,我们都曾经坚信不疑,如果有他的话,有什么样的麻烦都可以摆平。”
  “如果他在的话,兄弟几人一定不至于沦落至此。可惜曹冲已经不在了。”
  “小时候的事情也不应提的。”曹植避开眼神。
  “你说的是。”曹丕说,“那些事情属于昔日的兄弟了。”
  “你还是曹丕吗?”曹植说。
  “如今是天子了。”曹丕回答。
  “那么,你不是我那时想要等待的人。”曹植回答,“那时我曾对一人抱有无穷的憧憬,忘了我们二人都会改变。”
  曹丕笑了,有些轻蔑的神情还像小孩子的时候,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,一晃神之间曹植看到他没有戴头冠,穿龙袍,头发也不知不觉间被他放下来,随着风轻轻地飘着。是那个少年人;那个摸着他的头答应他折桃枝的少年人。梦里的他慢慢向曹植走,爱怜地拍他的肩膀。而记忆里的他却是坐在众人之上,宣读漫长的处决,甚至不向众人抛去一个眼神,真实到没有质疑的余地。
  曹丕走上前去,拉起曹植的手向外走。侍卫来不及躲闪,被天子的胳膊肘撇到一边,远远地看着这二人走下长长的台阶,沿着小路,向着难以看清的远方走去。一路上劲风迎面,吹得二人衣袂飘飘,颇有羽化登仙之势,恍然间犹如少年时,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属于少年人的衣裳。他们停在大树下,在惹人心痒惹人流泪的春风里,他看到圣上摘下树上的枝桠,递到被贬谪的兄弟手中。两人的表情谁也无法看清,他们伫立在风里,久久、久久地没有动作。
  若是那位目击者足够细心,他会在第二天路过那株折断了一枝的桃树,听到殿内外小声议论曹丕在那棵树下说了“从此你我的旧债就还清了”,可是当事人只会摇一摇头,说那是大梦一场而已。兄弟二人,不约而同地决定要保守这个关于彼此也关于很多旁人的秘密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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